枯舟一叶

富贵繁华都幻灭了。

星河清梦[舜远/短篇]

我先炸为敬

骑鲸客:



且看这古楻鹓动鸾飞齐天翔舞,楼观飞惊城阙九重烟尘生,万家灯火浩瀚若星河熠熠,远天群峰曲折万里逶迤,一派山河壮阔如此多娇。繁华百年代代才人辈出,今朝拭剑放歌快意饮尽杯中酒,数英雄豪杰云起龙骧联袂并举,青史留名翻云覆雨还看今朝造化几何。



说到这江湖中人,不可不提及一位神人。此人不详其姓字,亦不知其生辰年月,只知他枪法卓然深不可测,时而翩若游龙在天,时而舞若潜蛟于渊。其人亦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冠世风流倜傥潇洒,恣意平生打抱不平。世传他只身一人手提月白长枪,独闯龙潭虎穴与为祸四方臭名昭著的恶枭毒瘤激战三天三夜而后大胜,取其首级于城门前悬挂三日。世人皆惊,惊疑过后始然大快,对他更是褒赞有加。他一战成名,此后便江湖人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就连朝廷都得敬他三分。他的故事更是广为传诵,街头巷尾的孩童口中吟唱的歌谣,书市摊贩的传记小说涂抹增色等等层出不穷。盛极一时的他威名远扬,所到之处鸡鸣狗盗不犯,奸邪更是谈之色变,不可谓不是忠义之殊侠。


不料此人并非世人所想为蔑视权贵的清流之辈,因看透官场险恶才投身江湖。他成名后不久便投奔太子作了其党羽,谁想竟是万人唾弃的沽名钓誉之辈。此后名声狼藉,背负了一世骂名再无人堪谈。他所行之是虽令人费解,但或许正是因为其生平传奇故事无人能及,才被称之为神人也。

且罢,也不过是地头民间传闻江湖中的捕风捉影,不成气候。再说说当下,新帝理朝政纲数十载,从百废待兴到鸾凤高鸣翙翙其羽,白驹欢愉呦呦食场,爱育黎首戎羌臣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虽人到暮年鬓霜雪,但老骥伏枥志千里。他实施仁政提倡节俭,不信神祇不求仙药,举国休养生息不兴土木,更甚者言道不见老者行乞,路亦无冻死骨。天下黎民百姓尽是感恩戴德之语,一派海清河晏祥瑞之象。




醒木一拍,余音绕梁久而不绝。说书人喝了口茶润嗓直到谢幕,众人才恍然惊觉,投了赏钱纷纷离去后还意犹未尽地三两成群各抒己见争论不休。待到人群散尽说书人起身,一双清亮幽紫的眸和他同样是深邃绛紫的发显露出来。他笑了笑,只不过他却是没说,这位不世英侠最后是被赐了鸩尾毒惨死他乡,尸骨都无人收殓。



“死生轮回终有命数,何苦操劳那些没办法改变的事情给自己找没趣。”云轩抱臂,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狭长的凤眼微阖,“况且若真如我所测,倒是件好事也说不定。”想到这,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后提起案上空了的酒壶,细数了数刚才他说书得的几个赏钱,颇为满意地将钱收好。“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方是惬意人生。”他笑,而后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辄进一道酒旗飘扬的长巷。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大抵是这条著名酒巷的由来。


云轩不假思索走进一家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店面。进店后,云轩径直走向后排长凳。“什么风把殿下您吹来了?”云轩上前打招呼,心中已然将舜此行的目的算了个七八分。他久居市攘,常谙江湖流言,自然也知道是什么扰了舜的心神。



舜诧异抬头,见来人确是自己想见之人,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异样的目光后,也不跟云轩贫,压低声音道:“近来有传言说,在王土南端近海之地有处仙岛,此岛上的仙门世家代代掌管长生不老药。你知道,仙药历来就是帝王穷尽一生也要寻找的存在。”



云轩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不答反问道,“今天日子好啊,要不要来算上一卦?”


“……你这是又没酒钱了吧?”舜抱臂斜视,毫不留情拆穿了他。



云轩伸伸懒腰,从怀里掏出枚铜板朝空中一抛,道,“别这么扫兴嘛。”随后接住了那枚铜板。


舜鄙夷,而后腹诽道:“那你和江湖上坑蒙拐骗好吃懒做的术士有什么分别?”


“哎哟。”云轩却也不恼,佯装做惊讶的样子,却怎么也不敌他满眸碧波春水漾出的笑意。他戏谑道,“我们的小殿下生气啦。”




舜不语,眉头紧锁,俊朗的面容上似是蒙了层阴霾。云轩是从舜小的时候就看着他长大的,舜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其心事更是天青日白显而昭之,他蔑视虚伪不屑谎语的性子云轩更是深谙于心的。“撒谎的技术果然还需要提高啊。”云轩想着,摇了摇头。



近时星宿错乱帝星暗淡之象重现,他这些年来苦心孤诣维持的稳定,终究还是要出乱子了。云轩不由想起彼时神启预兆降临,星象亦是如此。舜本不应加冕为王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拥有本不属于他的权力和力量。不遵神谕逆天而行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蛟化为龙终无龙骨可附,那些超出他所能控制范围内的力量终究会害了他,被戾气磨灭心智走向万劫不复。但是,这也应是他登基之后才有可能会出现的,莫非……


还有这药……




云轩结合卦象,思忖片刻便有了些许眉目。见舜心事重重也不多问,提起盛满清酒佳酿的酒壶起身,摆了摆手谢了他的酒。临走前留了句话便扬长东去。




“也不知舜究竟听进去没有。”云轩走时这样想着。“算了,时候未到就算他听了也无益,况且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只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乾地六象,皆是大凶啊。




“但愿他能相安无事。”







舜坐了良久。


“殿下,殿下……?”


舜眯了眯眼,看着眼前墨绿长发高束,面容似是被雕刃镌琢过,被温水浸润过的儒雅,眉眼却有着少年人独特的英气逼人又有着江湖气息的年轻男子。料想曾几何时,年幼的自己也曾想过做个仗剑天涯惩恶除邪的侠客。舜如是想着。直到侍从轻咳一声提醒舜,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舜随后敛衽肃然道:“你叫什么?”


“尽远。取意尽而逐远,穷尽一生追逐远方。”



“做什么的?”

“一介江湖武夫。”尽远怀抱着银亮的魔纹长枪,意气风发。




而后,他便笑了。



恍如一夜春风人间三月,千树万树满园春。只是落英舜华再纷美,又怎及他半分少年疏狂至真。便是这般豪情义气,怎能不让舜心生向往?把酒临风诗话江南,醉里不问身是客,梦里可知魂是真?徒奈何,伴他的从出生便是玉雕鸾殿,直到他死也会是锦绣云榻。穿的是食的是山珍海味、饕餮珍馐,但是多了也便不足为奇,甚至是厌倦。怎能像寻常人家着布衣短褐,食粗茶淡饭。总角孩童东风纸鸢,弱冠少年义薄云天,耄耋老儿覆手云雨。



这位便是舜后来的近身侍卫,这一伴就是几载数年。记得一次舜曾对他的侍卫长说,“似乎从未听你谈起过你的身世。”



立在他身侧的尽远神色中闪过一丝惊讶,却也只是淡淡道了句:“一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他说完,便透过琐窗向外望去。





已至日暮。


烟霞绚烂如橙橘芳馨,店铺即将打烊,店中伙计左右踱步有些犹豫是否上前催促舜离开。




尽远走在舜侧身一步后。许是药效发作,尽远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步履维艰,他有些犹豫是否要停步。迎面吹来潮湿的海风使他忆起幼时诵读的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


一个身着绛紫裾裙,茶色长发绾成坠马髻模样的少妇右手执一卷竹简,左手抱着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孩童。女子有双好看的桃花眼儿,明眸善睐步盼生光。远山眉黛朱唇皓齿,肤如凝脂指似柔荑,一字一句教着怀里的孩童识字。



尽远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那抹幽紫逐渐淡成一袭人影。



“冕下,你说……”
残垣危墙,满目萧然。狐眠败砌,神鸦社鼓,昔日绫楼阁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旧时兰园蕙苑。





何德何能,留君栖迟。

尽远还是没能说出口。



“你说,一个死去的人,会在哪里?”

云轩沉默片刻,随即看着他,“这应该是你最清楚的。”




尽远苦笑。

“殿下,如你所见,这里并没有仙药。”



舜背对尽远,左手托着下巴,眉峰蹙紧。看着这座草木葳蕤荒废已久的孤岛,仍有些心怀不甘和难以置信。他不知道那次酒馆相会之时,云轩究竟有没有看出自己求仙药的真实意图。不过,即使知道了他也无法阻止他。舜知道云轩是刻意隐瞒他究竟能活多久,也知道自己注定命不会如常人那般安乐终老。所以,为了能更久地活下去,他才出此下策,再别无他法。



尽远不知道自己除了死,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可以活下去。或许,他早已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到现在得幸托命苟活于世,不过是背负着九泉之下无法安息的家门十多条性命而奔走。


“殿下,想不想听个故事?”



“这座岛上之前的确生活着一门世家。这家人广好善施,常救海上遇难渔民于水火,故此被神化。不知何时风声四起,言岛上有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仙药。于是很多人都争相来求药,甚至帝王也不例外。求药心切的帝王却被被触了逆鳞,恼羞成怒。他下令,若不交出仙药便屠其满门。可是,不存在的东西又让他们如何交得出来?是他们的仁慈善良,召来了杀身之祸。帝王为掩盖自己的罪行,便下令放火烧岛。那日,火光弥天,连烧三天三夜方才熄灭。于是这座岛就此衰败。”



重归故土,尽远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当初设想最坏的结果不过玉石俱焚的决绝,到现在却是付诸东流水。而其中的原因,尽远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因为自己产生了本不应有的可笑感情。也罢,也罢。或许这便是他命中注定的宿命。








血光中,毁于一旦。





“只是这样的故地重游,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尽远依旧是笑着的,但殷红的血开始从他唇边淌下,那触目惊心的红,衬得他的面容更加苍白惨淡。




“你……!”



舜惊愕回首,扶住了步履飘忽的尽远。而此刻的尽远,再无法吐出一段完整的话。
“…冤,冤相报何时了,以德报仇,以恩报怨……而我,只不过是……”




原来,原来!


记忆碎片在脑海深处汹涌,逐渐连成了一条完整的线。




深深宫帷中,他父皇帝辛喝得酩酊大醉,明黄色龙袍的前襟也被酒水浸湿,留下道道水渍。他把侍从喝退,独自一人坐在榻前,仍有些酒意未消宿醉朦胧。年幼舜远远地跪在榻前,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离开好还是继续留下妙。他只知道,父皇已经许久没有喝得这般烂醉了。辛的目光落在舜上,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皇儿啊,你且过来。”舜迟疑了一下,随即一步一挪跪在榻边。


“为父半生戎马不惧天涯,但唯此一事,怕是要愧疚终生了。”


辛早年曾听闻在有一处仙岛,沿海渔民们都言岛上有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仙药。他曾微服去寻过,也见世代住在岛上的家族。他们热心招待了他,并对他说仙药乃是出海渔民的讹传。就在辛启程回京的前天日暮,他遇到了世家中的一位年轻女子。女子留仙绛裙覆身,茶色长发绾做朝云近香。那女子有双动人心魄的桃花眼儿,一笑一颦皆让年轻的帝子乱了心神。他欲带她归京,却被她婉辞相拒。




“那个女人……!咳、咳咳咳!什、什么仙药!”


辛面孔变得狰狞起来,愤怒起身掀飞了案头的画卷。




那是一名女子的模样。那女子有着茶色的长发,墨眸,和自己的母后很像。





舜呼之欲出的话语却被尽远噤声的手势吞没。





他猛然想起了那次云轩对他说的话。

“星河清梦扰君耳,从此帝云不羡仙。”




得意须早回头,须早回头啊。


“山河月落,斗转星移,奈何汶物留尘,痴儿,痴儿啊。”云轩仰观天玑玉衡,喟然长叹。




日暮途穷。


之后,是任星河光熠也逐不到辽远,也是曜灵丹华无法企及的沉寂。




而我只不过是,不愿见你英年早逝。









“尽远。取意尽而逐远,穷尽一生追逐远方。”



“是一介红尘过客。”




不知究竟是何人入何人梦,亦或梦亦何人,梦扰何人。








Fin.

最悲不过英雄末路,美人迟暮。
诸位贵安,我就是那个失踪人口温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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